可曾记得渝州三重雪下的红衣姑娘
还是否铭记折断的龙葵神剑,杜鹃哀啼凝作泪一滴
再早些呢永安当的那个小伙计,自幼失恃,少年失怙,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儿长得这样大,在遇到那唐家姑娘前,他没有一日觉得快活,好不容易自以为熬出了头,得了照胆之剑,又知晓自己乃是神将转世,他也曾幻想这是他一飞冲天的机遇,可这样的奇遇不曾给他带来好处,只有厄运不幸。
身为神将,注定不得解脱,只是神界的一条狗。
这宿命沉甸甸,铁一样,山一样,铅云一样,他看不到半点希望。他所求的只是平凡人的生活,究竟却不可得。
景天一身风骨都维系在修为上,只要他还是那个锦绣剑主,就能被天下人正眼相待,还能有一丝机会弥补过错,当这最后的一点引以为傲的修行本领也离他而去,景天终于不再是那个景天,而是个化名十九的孤独人间客。
究竟要走多远的路,受多少苦,才能活得自由自在
景天一言不发,不顾挽留而转身离开,独自徘徊于万里暴风中,他登上隐士谷东的采薇山,凝望北方一望无际的海,朦朦海雾遮蔽的海平线彼处瞧不见的,正是漫漫九州。
神剑门,三世幻境唐雪见
我已站在海角,往事尽付天涯。
“恩公。”
卢氏女站在他身后,长风吹,二人的发丝抖擞如旗旌。
远方雷霆闷闷,天地间暑气熏蒸,海上狂飙与日俱增。
风雨不是欲来,而是不会止息。
景天的双眸倒映怒涛击天的海,双手却没有一丝震颤,他确然似像是死人,一株立在崖边的枯竹。
“恩公”卢氏女又说,“我们一同前往神剑门吧。剑修勇猛精进,我想见识见识天下人的剑。也让天下人看看,您教给我的剑。恩公,您难道不想念师门吗”
景天心中再没有关于神剑门和关于她的一切悲喜。回到神剑门,只会延续痛苦的命运,这一次他连抗争的力量都没有,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
“恩公您不是心如死灰,我知道,您是当代绝顶的剑仙,男儿壮志未酬,怎可郁郁老死山丘为何不让天下人也记住您的剑呢”
景天没有答复,他心中什么都没有。
卢氏女走了。
她走后,二贼就来了。
“十九教头,我们给你带酒来了。”
景天转身接过酒坛和酒碗,琼崖一带民风悍烈质朴,他们酿的酒也是简单直接,名酒固然不多,好酒却是不少的。他慢慢喝完了一整坛山栏酒,醉得眼冒金星,已经没法在狂风里站住脚了,他慢慢坐下来,坐在崖边。
“那什么,教头,你跟我们说过很多道理,我们想过了,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胖贼挠着头,他现在不再自称肥家,虽然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儿,但总是透着匪气,可他依旧称呼景天为教头,“呃,教头,咱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,现在不过是去那神剑门吃席嘛,有什么好怕的。”
何必平在一片搭腔就是就是。
“教头,咱们男子汉大丈夫,怎么也不能让那个小娘给比下去了。”
何必平可不能被比下去。
“教头,要不咱也参加一下,反正御剑来回也很快,您要是觉着不舒服,咱马上回来。刷一下,很快就到了,一顿饭都用不了。要是神剑门招待的饭菜不合胃口了,咱赶回来自己做一顿再去也来得及。”
何必平来得及来得及。
“教头,我是这么想的,苏夫子说,这事儿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算小,您瞧我跟何瘦子俩人,是不是特别天资洋溢咱们就去一趟,把那什么劳什子幻境给闯了,说不定也发一回利市,那祖师爷赏脸,就把传承给我们了呢”
何必平满脸认真咱一片诚心可昭日月啊。
景天听他们稀里糊涂絮絮叨叨,像劝小孩吃饭一样劝他,饶是他这种高冷的苦情角色也有点绷不住,他空荡荡的心田里这会儿冒出来一句你们俩怪搞笑的。
二贼也走了。他们劝累了,因为景天一句话都不说,以他们多年为非作歹的职业经历也找不到能治他的办法。
他们一走,苏东坡就来了。
“好大风呵。”铁冠道人凝望浊浪恶风,面色平淡,“景天道友,此情此景,你难道不想畅兴抒怀,吟诗一首吗”
景天侧首回顾,平平淡淡地看着苏东坡,“这个名字已与我无关紧要了。”
“锦绣,真是好名字。道爷我自负诗剑双绝,竟没有悟出这样的通天彻地,斡旋造化的法意,你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人,倒是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能耐,叫人如何能不嫉老天偏爱”
景天没说什么。
“你可知,我此去昆仑,见到了一个人。”铁冠道人自顾自言说,“近日来发生的大事不多,江湖上每日都有少侠一朝夕间扬名,可不论是蓬莱杜剑客,还是白马寺澄灯僧,乃至成名多年的神剑锈峦真人,他们都不如一个女子。真是一个鼎鼎威风煞气的女子。手执少阴商星剑,一道大枯荣法意,叫多少邪修伤心而逝。世上人都说,下一任神剑门主,就在她和当代首席石人雄里头择选了。”
“她本就厉害。”景天没有动作,只是开口,语气也没有半分变化。
“她遍地找寻却找不到你。”
“”
“她在等你。”
“她不必等一个废人。”
苏东坡淡笑,指向景天腰间绑着的烂铁剑,这连鞘都没有的,灰扑扑暗沉沉的烂铁,却赞一句“好剑器。可惜,如今蒙尘了。”
“它觉得蒙尘很好。”
“七魄有缺,七情淡退,那又如何你这样颓丧,可问过腰间的这柄剑了它答应吗”
“答应如何,不答应如何”
“它从没有答应过。如果连它也答应了,你现在就全然是个死人。人活一口气,你的锦绣法意给你撑着一口气,只要气不散,你就死不了。尔究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,否则何必每日习剑,自比愚公”
景天淡笑,他竟忽而笑了一下,“不错,它没有答应。是我辜负了它。”
所谓神剑,即以神御剑,非但是神与剑合,更是剑中有神。因有此神,故不惧人间苦谛,滚滚江河亦不能埋没此心。
人会屈服,但剑不会。
“这就去赴会吧。”
十月初一,下元节,神剑谷外群雄聚首。
茫茫人海,红衣的女子与同门低声相谈,自谷中曼曼而来,谁人见了她都要拱手道一句好,时人无不赞其风骨脱俗,姿容绝代。
唐雪见如今处世待人已轻车熟路,她客套得端正严肃,没有丝毫逾矩,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她的心是空漏的,空漏去三尺大雪,黄泉故人。
来神剑门争道之辈络绎不绝,谁人不想继承门主之位,更不必说那藏于幻境中的绝世法意传承。便是这样末劫之时,天下依旧熙熙攘攘,为利而往。
唐雪见与白马寺僧众会面,又与昆仑来的师兄弟道一声好。人界之名门正派悉聚于此,共襄盛举。神剑弟子既要接待来客,又得提防混迹其中的邪道魔头。
忽而迎面走来一行四人,为首的是扬名四海的铁冠道士。
“见过苏前辈,前辈风采更胜往昔。”
“唐道友,一日之别,如三秋兮。”
他们谈笑挥别,各自走进人潮。
对面何人相逢不相识。
唐雪见蓦然回首,只看到一个单薄显瘦的背影渐行渐远,仿佛广漠里的一颗枯竹,隐没风沙之中,没了踪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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